在观看这部2004年由央视出品的《幼童》纪录片时，感受到其在对事实追踪、证据收集、内容框架上的学术性。一查制作团队，才知：既有片中所提关心幼童历史的台湾学者高宗鲁作为特别顾问，又有尤其擅长列举史料的茅海建教授做历史顾问。至于在港大新闻系有一职位的钱钢，也姑且算一位学界人士。[1]

5集的片长显然仅仅是抛砖引玉，重提一段历史，引起观者兴趣。看完之后，心潮澎湃是不可避免的。于是，我开始寻找和阅读更多关于幼童的资料。

根据摄制组提供的资料[2]，能够最快获取的有两本书。分别为容闳的回忆录（也即纪录片中所提到的《西学东渐记》，购安徽文艺出版社《容闳自述》一书）和李恩富的《我在中国的童年故事》（购福建教育出版社《我在中国的童年》一书）。其余纪录片参阅资料或因时代久远，或因仅存于特定档案馆，一时无法获取阅读。

容闳是留美幼童的推动者，自幼接受西方教育、留学耶鲁、清朝未亡的1870年代就剪了辫子，还是一个美国籍华人。李恩富这名幼童在计划被终止后，回国为清政府海军工作了3年，而后回归耶鲁大学，此后再无按照此前的“公费留学约定”为国效力（幼童计划由清政府负担所有开支）。善于写作的他后来继续在美工作，晚年到广州香港一带工作。二人均与美国女性结成夫妻。

交代此段片中不甚强调的内容是希望大家可以从中窥见：此二位的“西化”程度以及与对待清政府/祖国的具体事实性作为。

阅读他们的回忆录过后，才发现纪录片的内容多直接引自此二人的著作，更以之为事实存在。

另外，在偶遇2007年人大潘向明副教授刊载于《清史研究》的《留美幼童撤回原因考略》[3]（下文缩写为“论文”），对纪录片中所传递的一些信息产生了更大的质疑，甚至是否定。

也是在这一刻，我又感受到历史研究的意义。尽管历史研究的最终呈现可能只是一段不痛不痒的叙述。 但当一种谬误被广为传播，甚至被大多数人当作真相时，历史研究者可以摆脱彼时参与者身处事件中心的立场，超越当时对事情知之甚少的围观群众，最终试图以“上帝视角”还原。是非功过，自有公论。

首先声明，我明确知道纪录片是2004年发布，先于论文发表的2007年。如果有辩护者称：纪录片并不是历史研究，无需锱铢必较。那我想问：若不能展现事实，那它还是纪录片吗？ 且论文中所依据的资料与纪录片所列文献中多有重复，也并无参阅任何2004年有新公开史料。

面对同样的资料库，不知，纪录片的历史研究专业度究竟何在？

根据论文的观点，潘教授认为留美幼童撤回“主要原因是容闳出于轻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个人理念，干扰了清政府规定的留学教育之正常秩序所引起的，其本人应对这一事件负主要责任。” 这与纪录片中引用容闳的一面之词，并将之归为保守的陈兰彬、吴嘉善颇为不同。

论文从4个角度解释了为何容闳需要负主要责任。具体为：撤回决定是如何做出的、李鸿章为何转变其对幼童留美事业的态度，容闳性格上的缺点及其与吴嘉善的冲突、美政府不让入军校一事是否与撤回事件有关，最后总结。内容有理有据，颇为信服。

下面具体举例若干纪录片的纰漏，算是扩展历史研究对影视文化的贡献。

其一：

关于入美国军校是否与撤回有关一事。如果认真阅读过容闳个人的回忆录，已经可以读到：这都是容闳个人的想法。

具体如《容闳自述》“会有数学生成都已高，予意欲送其入陆海军学校肄业，乃至书美国国务院”（P108）。这里都是“容闳的打算”，毫无收到李鸿章指令要送幼童入军校、或者当年幼童出国目的就是去军校的意思。潘教授论文中也提到李鸿章1877年是“指示其宜令学生重点学习采矿专业”。

这与纪录片中所说的“入不了军校，李鸿章不满了，那就撤”的说法有冲突。且纪录片这一说法主要来自容闳个人的回忆录，其将原因归咎于：”吴嘉善等人的蓄意破坏、美国政府拒绝学生入军校“。

其二：

肄业局总办共有四任：陈兰彬、区谔良、容增祥、吴嘉善。容闳只是一个副总办，并且1878年之后已担任驻美副使，不再担任副总办（1881年幼童撤回）。

纪录片却给人留下“肄业局容闳最大”且他长期供职于此的错觉。

其三：

关于学生到底如何看待祖国。李恩富书中这么介绍中国“童年，是东方人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在这段时间里，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需求，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自己的情感。童年已过，他就会被教导怎么做一个听话的孩子，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自由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童年时光悄悄飞逝，那时的快乐一去不再复返。”

从中可以了解到作者对中国生活的认识，是“不快乐的”。这种认识一部分来源于作者本人经历，另一方面显然是肄业局的“思想政治教育”课不到位的结果。“容闳对中学教育不以为然”也可见一斑。这名幼童对中国社会、文化的反感非常强烈。

综上，纪录片神话了容闳，更将撤回的原因仅根据容闳一面之词给出断论，这是错误的。

这可能与纪录片团队所参考文献之一的《观念与悲剧——晚清留美幼童命运剖析》（石霓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） 一书观点有关。根据这位作者在2005年发表的论文《容闳的尴尬地位与中国幼童驻美肄业局的命运》摘要“晚清留美幼童的命运充满了时代的悲剧色彩。而作为他们前辈和引路人的容闳,其在中国政界的地位也十分尴尬———既要做实际工作,又不能主持大局。所以,当清廷决意撤销肄业局时,无论容闳做出多么大的努力,也挽救不了中国驻美肄业局中途夭折的命运。而李鸿章在任用容闳问题上的一波三折,反映了洋务派官僚中坚人物在近代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困窘与作为。”可以看出其所持观点仍旧将问题分为：守旧与新派之间的矛盾。

参考来源

1 央视国家地理频道《幼童》摄制组成员名单 http://www.cctv.com/geography/special/C12107/20040415/101684.shtml，央视国际 2004年04月15日，2019年4月26日

2.央视国家地理频道《幼童》拍摄文献资料来源 http://www.cctv.com/geography/special/C12107/20040415/101677.shtml，央视国际 2004年04月15日，2019年4月26日访问。

3.《留美幼童撤回原因考略》，潘向明，2007年5月第2期《清史研究》